真正不朽的,是風格,而非思想。

Edinburgh, 2018

「說到底,真正不朽的,是風格,而非思想。」

——亞當斯密

Edinburgh, 2018

1944年,歐戰結束,歐陸一片殘破,某位劇院經理與古典音樂工作者,為了贖回戰爭所帶來的人性荒蕪與產業敗落,選擇了有「北方雅典」之稱,也未受到戰爭損害的蘇格蘭首府愛丁堡,在1947年舉辦了第一屆以古典音樂演出為主的「愛丁堡音樂節 」。

以奧地利傳承百年的薩爾斯堡音樂季為致敬與競爭對手的「愛丁堡音樂節」,自然有其門檻;於是八家被拒在門戶之外,以小型團體為主的小劇院,憤而在場外發起了「邊緣藝術節」,直接走上愛丁堡美麗的街頭發傳單,招攬為音樂節而來的遊客。

偉大的變革常來自抗爭,如同被法國政府拒展,改在巴黎舊公寓展出的「印象派畫展」,這場抗爭反而吸引了更多遊客來到愛丁堡;於是蘇格蘭傳統的風笛軍樂隊也走上了街頭,於是倫敦的莎士比亞劇團與表演藝人也來了,於是畫展,服飾展,與書展都來到夏日的愛丁堡。

現在「愛丁堡國際藝術節」是全球規模最大的城市藝術季,每年8月開始的三週內,全球有500個以上的演出團隊至此,每日有1200場演出;滿街如洪水般的海報與傳單,已經不是有無好演出可看的問題,而是有限的時間內,該選擇去看哪一場?

如果當初沒有那8家被拒在門外的小劇院串連抗爭,現在的愛丁堡,可能只是英國展示其古典音樂底蘊的夏日音樂節;而非現在這個,在那麼短促的片刻與豐盈的古老街道上,有那麼多不同藝術風格撲面而來的華麗盛宴。

偉大的事物,常以某種簡單的念頭開始,隨順現實,成之以各種不同的動人風格。

而風格之所以動人,不來自一時的企圖與資源,而來自文明的積累與自由的長成。

Edinburgh, 2018

當有人因此想得不一樣,他們就會做出不一樣的事。

Promenade of Civilization, Opéra Garnier Paris

「 被記錄的歷史總有違生活經驗。
通常被記錄的都是特殊事件,而後人把特殊事件解讀成:
那個時代的人,都做這種事。」

——威爾.杜蘭 -《讀歷史,我可以學會什麼?》

Promenade of Civilization, Opéra Garnier Paris

「 當我們放下鏡子,看向世界時,接下來會做什麼事?」
「當我們認真的看待真實世界,就會有想法。當我們有想法,就會想告訴一些人,或與另外一些人討論。」
「所以文明的第三項工具,是語言嗎?」
「不是。是文字。」

「為什麼是文字?不是語言?」
「語言是本能,但文明不是本能,文明是在本能基礎上積累發展出來的事物。
語言是聲音,今天我跟妳說,明天妳跟他談,風中迴響,悠悠即逝,無法保留更無法積累,無法成為文明流傳後世。

一直要到文字出現了,文明才開始連結與傳承。
起初,我們終於能將這些凝固在紙頁上的聲音,送到遠方給已經離開的人。
接著,我們又發現,這些記述下來的符號,能把此刻發生的事,讓尚未來到的人知道。

最後,當我們坐下來,用文字描述一段故事,抒發一種情懷,論述一個理念時,對象竟然是這輩子從未見過,也永遠不會認識的人;如同擲瓶出海一般,隨著潮汐,風向,瓶中的文字會被誰所讀取,我們一無所知,因為一無所知,所以充滿希望。」

「刀子改變了世界,鏡子改變了我們,那文字改變了什麼?」
「透過文字,我們得以改變別人。當有人因此想得不一樣,他們就會做出不一樣的事。」
「人要如何成為文字?」
「文字是容器,裝的是理念與想法。
那些與我們活在同一個時空,卻能透過思辨,看見不一樣世界的;或是活在現刻,卻能看見未來將會遇到的挑戰與機遇,因而影響千百年後的,都是把一輩子活成一本書的人。」

「這些像本書的人,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影響力愈大的書,問題也愈大。
問題通常有兩種:

其一,他們的理念想法太強大了,讓閱讀的人失去了自我,因為無法與之對話,辯論,所以終身變成那本書的附註。
其二,他們的影響力流傳太廣了,以致讓後世產生誤解,以為他們說的就是那個時代的全部,而忽略了其實還有許多美好或不美好的現實。」

Promenade of Civilization, Opéra Garnier Paris

從鏡中看見自我的神性。

「 對神而言,並非因事物的存在,才有認識;而是因著神的意志與認識,方有事物的存在。」

—–奧古斯丁.《論三位一體》

Mirror image of the airport, Amsterdam

「當現實世界被人類手上的利器破壞改變之後,我們接下來做什麼事?」
「我們坐下來休息,攬鏡自照。」
「所以文明第二次出現的工具,是…?」
「鏡子。」

「為什麼是鏡子?」
「人類在改變世界之前,與世界原是一體,我們無法分辨自己與世界的不同。
但當我們手上持有工具之後,我們就與世界站在對立面,這時我們才從世界抽離,才意識到自己有別於世界的,獨立的存在。
自然的淙淙流水看不清楚我們的面貌,我們便打磨出光滑明亮的鏡子,好辨識自己。」

「刀改變了世界,鏡子改變了什麼?」
「鏡子改變了我們。以前我們眼中只看得到別人,現在我們看到自己了;善惡取捨,好壞美醜,從此有了無情真實的對照。」

「人要如何成為鏡子?」
「人的創作,就像一面不言而喻的鏡子,能讓別人在作品中看到自己,感受到自己的情感起伏,進而意識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抽離與不同。

執筆繪畫的人,彈琴作曲的人,歌詠舞蹈的人,烹調作菜的人,都是透過一次又一次的創作,讓人從鏡中看見窗外,看到自我的神性。」
「神性?」
「裝得下能量,長得出生命,像容器般的實有。道家稱為谷神,佛家喚作空性。」

「鏡子是正向的工具嗎?」
「不是。工具就是工具,只講效果,正向負向是人給的。
刀的效果出現後,常會讓持有刀的人忘記創造新事物,卻為了私欲而去破壞現有的美好,因著不安而去阻止未來的可能。
鏡子也會讓我們只看見自己,而忘記比自己更重要的事物。」

「什麼事物比自己更重要?」
「我們所生存的真實世界。
你看那些在街道上,在車廂中,每個低頭看著手中那面小小鏡子的人,都以為自己正在觀看世界,其實都只是在看他們自己。

真實的世界,在他們抬起頭來的,鏡子之外。」

Mirror image of the airport, Amsterdam

破壞現有的世界,是對的事嗎?

「我們的船在南美洲北岸一個無名島上觸了礁,所有的水手及乘客全都淹死了,上帝保佑,只有我一個人被高高的海浪卷到了岸上,保住了一條命。
當時我所有的只是一把刀…」

—–《魯濱遜漂流記》

「如果我想讓自己做的事,能改變一些未來的可能,我應該從哪裡開始?」
「妳應該從成為工具開始。」

「為什麼要成為工具?」
「我們小時不總被教育要成為有用的人嗎?所謂有用,就是讓自己成為某種工具,帶來某種效益。」
「那我要成為誰的工具?」
「造化的工具。當造化要完成進化時,就跟人類一樣,衪手上也得要有工具。」

「衪需要什麼樣的工具?」
「如同人類發展文明過程中,所出現的順序。
第一次出現的,是刀。」
「刀?」
「對。當人類用黑曜石打磨出第一把帶著鋒利邊刃的工具時,這世界對那個手握刀刃的生物而言,突然間就不一樣了。
原來是生存環境的樹林,開始變成製造器具的材料;原來是生活威脅的野獸,忽然變成追殺飽腹的獵物;原來是雜草叢生的荒原,從此變成阡陌縱橫,養活部族的田地。
刀的出現,讓原始、現實、物理的環境,就此破壞,再依人類的需要重新建造。」

「那人要如何成為造化手中的刀?」
「人要看出這個現實世界的可破壞處,也看到它的可創造性。
我們眼前這個世界的形成,一定有它合理的初始,但隨著時過境遷,也一定有逐漸不合理的臃腫無益之處,只是靠累積的資源與因循的傳統支撐著;妳若能看出這點,像刀找到切入口,就有可能破壞這個結構,再利用它的邊際剩餘,創造新的事物。」

「可是破壞現有的世界,是對的事嗎?」
「造化不問對錯,只問好壞。世界如果不更新,通常只會腐壞;如果破壞後能產生新的事物,造化就會說這是好的。
破壞現實的事物,再從中創造新的事物與利益,自古以來,多見於戰場上的將軍,國土上的君王,或商場上的創業者。」

「這樣的人,最大的挑戰是權力嗎?」
「不是。權力是他成就功業之後的結果,表示世界開始對他有欲望。
這樣的人,挑戰來自如何改變世界,但墮壞卻來自當世界對他有欲望後,權力會讓人忘記。」

「忘記什麼?」
「忘記當初挑戰現實的初衷,忘了創造新事物,反而想殺害新生的,對他不利的事物;忘了他只是造化的工具,卻讓自己成為兇器。」

我們為什麼認同?

Colonial Civil Service Dormitory, Tainan

「我愛妳如同虔信者渴慕聖地,
如同旅行者癡迷前程漂泊不定;
如我此一異鄉來者沐恩亞美利加,
如盲者疼惜他對光明往日的回憶。」

—–亞瑟潘.《四個朋友》

Colonial Civil Service Dormitory, Tainan

1980年代,台灣戰後第二代,在繁榮的城市遇見彼此。
本省男孩娶了「外省婆仔」,外省女兒嫁給「土台客」;家族長輩雖不好說什麼,但對於來自異文化的女婿與媳婦,多少忐忑不安。
而今想來,那些真心的,對血緣傳統的「背叛」,卻開啟了這塊土地的更多可能與自由。

我們為什麼認同?
認同血緣,是為家族。認同地緣,是謂國族。
認同你所相信的美好事物,為之取捨,便是文化。

文明的延續,常常是地緣重於血緣,而文化又重於地緣。

簡單的說:你跟誰生活在一起?比你是誰生的重要。
而你願意投注有限生命的那件事,又讓你跟誰生活在一起?變得不重要。

文化是由來自許多不同血緣與地緣的生命,因其自由意志,所形成的共同靈識;來自過往,望向未來。

血緣延續,地緣常在。但在時間千萬年無涯的荒野裡,你所相信的這些美好事物,只會出場一次,再無其他。

http://ibabel.tw/fair/index/392

Colonial Civil Service Dormitory, Tainan

國族終究徒然,只餘文明燦爛

Before the storm hits, October 1, 2019. Chengdu

「Patriotism is your conviction that this country is superior to all other countries because you were born in it.

國族主義就是你確信:這個國家民族比所有其他的國家民族都要偉大優秀,只因為你生於此,長於此。」——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

Before the storm hits, October 1, 2019. Chengdu

國族掘起時,不僅厚植生產,充實民生;當有某時,門庭大開,許以交易流通,積累「著衣吃飯,曼行敬語」等優雅諸事,後世謂之文明。

但只要有積累,就會有滯餘,家族同儕就近分配,形成階級,因地制宜,僵變異化。

這些講究和諧的,終要成為官僚。那個強調能力的,難免一方軍閥。
忠心愛國的吸附黨國血肉為生,言必本土的據之營利叫賣。

色彩紛然,互不信任,言而生疑,行而生懼。

國族崩毀,常先起於疑懼,進而封閉,不聞外語,不容異見。
潮汐來時,繁華沙堡而已。

體悟國族終究徒然,便不會敬之如聖,惡之如魅,隨其血脈賁湧。

行至此時,或可靜佇無言,安然過眼,曾經如此的文明燦爛。

http://ibabel.tw/fair/index/353

Before the storm hits, October 1, 2019. Chengdu

你要有一點真心,就不必在乎那一點人情世故。

Colonial Old Alley, Tainan

「禮貌是最穩健的輕蔑形式。」

─Heinrich Böll-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Colonial Old Alley, Tainan

教養,與誠直不相干。

對人有禮,不等於心懷城府。

對人無禮,也不等於直率坦蕩。


教養而形之為禮貌,只是一種空間; 讓人與人之間,隔出一些距離,指點比劃間,不至於刮臉踩足,口水飛濺。 也給自己一些,未到絕頂,不用攤牌的餘地。


島國多禮,或是因為我輩的物理空間少了,才需要多一些心理空間,以求喘息。

這個空間,是一磚一瓦,由多年以來,在地生養的人情世故建構出來的.


「你要有一點真心,就不必在乎那一點人情世故。」

1984年的夏天,午夜酒後,一位歷劫江湖多年的老友說。


「那要沒有一點真心呢?」 少年的我,總是不解。
老友輕笑,醉意蕩漾: 「那又何必辜負那一點人情世故?」

http://ibabel.tw/fair/index/365

Colonial Old Alley, Tain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