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

Splendid City, Prague

「我真希望德弗札克的靈感也能靈光一現地閃過我的腦際。若真如此,夫復何求!」

——布拉姆斯

Devzak in Prague

交待女兒,他日為父遠行時,萬不可頌經助念,恩禱彌撒。
倒不是不信,若是不信,隨順人情何妨?
怕的是信。知道人的念想虔意,如同團購機票,往往就把遠行者送到淨土天堂。
好人很好。但想到遠行後還要跟一群好人共處一地,歡愉讚嘆,不免了無「生」趣。

Splendid City, Prague

遂謂:為父遠行,只須播德弗乍克第九交響曲《新世界》相送即可。
火車鳴響時,旅人察覺眼前景物漸逝。
黑管嗚咽時,旅人意識啟程車站已遠,不捨回望。
壯麗終章時,列車轉出幽闇山脈,進入廣闊平原,旅人瞥見天際曙光,對未知的彼岸,好奇想望。

Splendid City, Prague

做生意求好,過日子,要美。

Colonial Old Town, Taipei

「後來我就懂了。有錢的好處,大概就是手頭上不缺,心頭上不急,樣子自然就好看了。

以前哪,妳清楚妳缺這份貨腰的營生,又擔心教人家看透了,欺負妳,當然就得大聲嚷嚷,那樣子怎麼好看得起來呢?」

說著說著,自己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來:

「可又瞧見有些人,分明是有錢的,偏偏一副又急又貪,生怕叫人坑了損了佔了便宜的窮酸樣,還真是辜負了有錢這件事。」

—–《1964年中山北路拼貼》

Colonial Old Town, Taipei

我所以為的「美好」,有兩個意思:

一.美。意味著愉悅,源自於性。就演化而言,以基因為重,吸引更多交配的可能,繁衍物種。
所謂:「死了一個xx,還有千千萬萬個xx」,語雖壯烈,但源自於美,或美的理念。

二.好。意味著利益。源自於生存。就演化而言,以個體為重,取用環境,消除威脅,讓個體存活變長,控制權力變大。
所謂「天生萬物以養人」,狀似人本,但源自於好,與對好的偏執。

有錢是好,有閒是美。
做生意求好,過日子,要美。

美與好,可以共存,偶有輕重取捨。

有了錢之後,卻還是焦慮窘迫,老惦著「民主不能當飯吃」;不只辜負了有錢這件好事,也暗示了這個好,來得不實在。

一個只是有錢,但焦慮窘迫的社會,就算是好,也不美了。

Colonial Old Town, Taipei

在黑暗中大步向前

watch in the dark

「活著是不確定的形式,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和怎樣發生。
一旦你知道了怎樣發生,你就會更衰老一些。

創作者從來不會知道全部。
我們猜測,我們可能會錯,
但我們在黑暗中大步大步地跳躍。」

—-艾格尼斯.德米爾(音樂劇舞蹈創作先驅)

watch in the dark

「你說:『有些人,這一生到死之前,都是處在失敗,與還沒失敗之間的階段。
他們從來不是社會一般以為的『贏家』,但收獲豐饒,寸心自知。』?」
「是的。」
「那你所謂的『收獲豐饒』,到底是收獲在哪裡?既然老是在失敗,那應該就不是名或利了?那是從失敗累積出的知識與技術嗎?」
「一般人都以為失敗可以累積出知識技術,就像從歷史中得到教訓一樣。
其實,我們能從失敗中得到的,只有經驗與感受,並非知識與技術,也不是教訓。如果我們自以為學到教訓了,可以用在下一次類似情境了,那反而麻煩大了。」
「為什麼?」
「還記得麥克.魯漢說的那個比喻嗎?『看著後照鏡往前開車』。所有自以為受過過往教訓,而用在未來情境的人,都是假設前面的路跟後照鏡裡,走過的路一模一樣。」
「那你所謂的,能從失敗中得到的,只有經驗與感受,又能帶給我們什麼?」
「人格特質。如我之前所說的:『人格特質是失敗經驗的結果,不是成功。』
我猜想,構成世間所謂的『成功』因素,大概可分為三項:

一.命運起伏
所謂『命』,像是妳所開的車。有人生下來就在賓士車上,有人辛苦了一輩子,老是在開二手車。
而所謂『運』,則是妳所選擇的路。有人一生都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有人老是在山路小徑裡打轉。
命好運壞,像是開著舒服的好車,但坎坷難行;命壞運好,如同車子破舊,卻一路通暢,柳暗花明。

二.學識技藝
學識自學校,師友,閱讀中所知;技藝從工坊,師父,實作中所得。
學識讓我們得以用抽象的概念理解這個複雜的世界,知道衪運行的原理。
技藝讓我們可以實際操作,下手去創造、執行這個世界的某個實務環節,進而影響改變這個世界。
有學識無技藝,就是我們一般嘲笑的理論派;有技藝無學識,一輩子只能待在某個實務環節中,推動卻不知如何改變現狀。

三.人格特質
如果這世界只是一個物質的構成體,那我們只要知道物理化學就好了。
但這世界之所以會有『意義』,來自於人身處其中,所發生的關係與變化。
有人遇順境而耽溺,有人求險境以暢快;吉兇悔吝,不來自環境,來自心境。
決定這些關係變化的,是每個人各自不同的人格特質。

上述這三項『成功因素』,『命運起伏』幾乎完全不由個人,那是造化與業力的運作;
『學識技藝』幾乎可以完全由得個人,只要順著自己的特質心性,持續積累練習,每個人都可以擁有一種無人能及的學識技藝。

只有『人格特質』,既由得人,又由不得人。

那些不得已在坎坷失敗中長成的人格,若能學會覺察,不要陷入自憐的陷阱;
就能在眾聲喧嘩,歡聲雷動之時,沉默等待;在大家都處在黑暗無光,驚慌失措之際,大步向前。」

watch in the dark

當我們陳述時…

The winter when the world was changed,
2020, Taipei

「畫家應當獨身靜處,思索所見的一切,親自斟酌,從中提取精華。
他的作為應當像鏡子那樣,如實的安放在鏡前的各物體的多種色彩。

做到這一點,他仿佛就是第二自然。」

—李奧納多.達文西

The winter when the world was changed,
2020, Taipei

初學繪畫時,常會把眼中所見,與腦海中習慣的認知,混淆在一起。
畫了些時日,這個問題還沒解決,心中對事物的感情與想像,又情不自禁的摻攪進來。

最後才恍然,任何一幅畫出現時,不管是具體或抽象,寫生或想像;
它總是因著世間的現實,帶著認知的寫實,最後由感情形塑為一種獨特的真實而出世。

如同古埃及的人體浮雕,雙肩在前,頭臉與雙腳卻同時向右,現實世界裡,沒有人可以這般行走;但昂然的身軀,卻讓千年後的人們,得以在一眼間穿透不同角度,而得到一種時間澟烈的真實感。

如同每年必經的冬日台北街頭,從印象,從記憶,從每個人或悲或喜的經驗裡,傳述為不同的風景。
而當我們陳述時,永遠不會只有我們看到的畫面,還有我們自以為知道的事物,與我們所希望的,能讓人同此冷暖的溫度。

http://ibabel.tw/fair/index/416

The winter when the world was changed,
2020, Taipei

「你係台灣來的?」

1990, Hong Kong

「同行們不妨也問問自己:「我做音樂的意義為咗乜?係咪就只係為咗買樓安穩?」有了安穩,就甚麼自由甚麼自主都可以放棄?是的話,無話可說,可以收線。
……卑躬屈膝去遷就和討好另一個市場,只會得到人家的白眼和藐視。
廣東歌曾經廣傳各地,正是因為前輩們都有鮮明個性,沒有刻意討好誰,沒有樂迷會喜歡沒有個性態度曖昧的歌手藝人。」

——— 何韻詩.香港獨立歌手

1990, Hong Kong

「你係台灣來的?」
躺在車子底盤下方,露出油黑臉孔的中年男子仰著頭問我。

1990年,冬天。
與女友計畫著首次出國,因為經費有限,也因著年輕,打算前往港島自助一週。
厚著臉皮,請昔日劇團交流時認識,彼時在台北工作的香港朋友吃飯,說明來意,是否方便借住他家?
香港朋友一口答應,問了借住時間,謂他打個電話回去交待,讓我們搭地鐵至灣仔堅尼地道時,找他家巷口的一家修車行老闆拿鑰匙。

那老闆將一串舊鑰匙交到我手上,看著我們拎著大行李箱,不禁笑了:
「知道怎麼走嗎?不如我帶你們過去?」
遂領著我們拾階而上,在一座舊公寓前停下:
「哪,這支粗的,是開樓大門的,這支呢,是他的租屋…」
「謝謝,麻煩你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梗係冇問題啦,沈生的朋友就係我的朋友,歡迎來香港囉。」

他笑的燦爛,冬日下午的陽光灑在堅尼地道長長的石階上。

2010年,夏天。
從灣仔的香港書展會場走出,忽而動念,延皇后大道東行至堅尼地道。
沒有了。
人聲喧嘩攤販林立的灣仔街市,長長的石階與舊欄杆,石階前的修車廠;與《重慶森林》裡梁朝偉家的鐵柵花窗一模一樣,我與昔日女友住過七日的舊公寓…
一萬年太久,五十年不到。
天幕低沉,連陽光都沒有了。

轉身離開,無語而行,至銅鑼灣一帶時,暴雨忽至。
見二樓有家書店,拾級而上。
書不算少,多是大陸政治內幕與台灣文藝作品,逛了一會兒,雨漸小了,拿了本香港出版,談九龍城寨的書去結帳。
結帳櫃台就守在樓梯旁,看來老闆模樣的,是一位花白頭髮的中年男子,臉色低沉的接過書,收錢,裝袋。
「你係台灣來的?」他忽然開口。
「係。」我點頭,回了一句口音不準的港語。
他燦然一笑:「多謝。」彷彿喟嘆般的在地港語。

下樓時心想,港語的「多謝」,語音上揚,尾音嬝嬝;比我們台語或北京語的「多謝」,尾音下挫,斷然而絕,入耳時似乎多了些人與人之間的餘韻…。

http://ibabel.tw/fair/index/645

2010, Hong Kong

成為人

Street Bard, East London

「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那我們又如何成為人?」

—–《水底情深》

Street Bard, East London

「如果依你所經歷的,空間只是某個意識創造出來的場域,那時間又是什麼?」
「如我之前所言:”時間只是空間創造出來後必然的延伸,好讓我們得以經歷與超越。”」
「經歷什麼?」
「經歷會讓我們產生悲傷喜樂,貪婪絕望的各種處境。」
「超越什麼?」
「超越這些讓我們產生諸般感受,成為人身的原始設定,得以進化。」

「幹嘛要這麼累,那個偉大的單一意識讓我們直接升級到2.0版不就好了?」
「剛好相反。我猜想,如果真有那位偉大的,整體的,單一意識存在;也是由我們這些卑微的,個別的,分散的小小意識,由下而上所組成。
我們不進化,衪也無法進化,而進化的途徑,就是得一次又一次的經受無常,沒有近路可抄。」

「可是那些告訴我們加入就可以卸下重擔,離苦得樂的承諾,不就是近路嗎?」
「嗯,那個不算近路,而是途中搭車。」
「途中搭車不好嗎?」
「沒有不好,也是種選擇:得到休息安心,因而歡喜讚嘆。」
「啊不然你是要怎樣?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這樣很討人厭噯?」
「有,通常就直接退讚解友了。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我猜想,所謂的”我”,是由多條不同的「能量弦」所纏繞而成;因為振動共鳴作用而形成一組有特定頻率,有具體感受,與外界不停交換能量與意識的生命體。
外界的無常是能量的必然失序,而我們面對無常時的做為,卻會將失序的能量重新組合,使其再度有序化。

不管目的是否達成,只要有所做為,能量在反覆失序與有序的過程中,就會被有效的擴散,如沉默大海中的小小漣渏一般,傳遞到宇宙最邊埵的角落。
而我們一些些僅有的神識,也在失序有序,傳遞能量的過程中,因著經歷無常而超越自我,因著超越自我而體悟無常。」

「你又在說謎語了,體悟無常的什麼?」
「無常中那個恒常的。
那個在舊約裡自稱既是『阿爾法』又是『俄梅戛』,在心經中被稱為『菩提薩婆訶』的…。」

Street Bard, East London

利休七種茶碗

Rikyu’s Tea Bowl and Autumn Persimmons, Kyoto

「利休七種茶碗あるいは長次郎七種とは、楽焼の創始者・長次郎作の茶碗のうち、千利休が名作と見立てたと伝えられる七種の茶碗。黒楽茶碗3種、赤楽茶碗4種から構成されている。」—–日文維基百科

Rikyu’s Tea Bowl and Autumn Persimmons, Kyoto

這是我所聽聞的。

茶道宗師千利休收藏了七種茶碗,三黑四赤。
某日,利休忽召門下六人,謂大限將至,令門人自取所愛。
門人取後,餘一拙赤,斑駁無光。
利休笑謂,此碗赤如秋柿,不忍離枝,遂名「木守」,人揀所餘。

人與物之間,原是沒關係的;人自人,物自物。
將人與物結絆的,是行為,是事件。
七種茶碗,原與門人無關無涉,但利休透過讓門人揀擇,創造了事件,讓最後一枚茶碗,有了角色,也有了名稱與意義。

人與這個世界的關係,豈非如此?
我們常說:「那人是個角色。」
是指那人做了些什麼事,而非那人坐在什麼位子上,說了些什麼話。

衣冠儼然,佇於場邊指指點點;終不如汗流浹背,在場子裡抵死不從。
那些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躬身做事,面對後果的人,才會對場子裡的其他人有意義。

也才能跟這個世界形成關係,與無以名之的造化立約。

http://ibabel.tw/fair/index/568

Rikyu’s Tea Bowl and Autumn Persimmons, Kyoto